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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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最後那個最大的煙花是什麽樣子的?」她邊說著邊捏了捏我的手,將問我的問題從人群的嘈雜里傳遞給我的腦海。我覺得她的手掌又冰冷了一些,所以不得不又再問她一次「冷不冷」。
她搖搖頭,但將衣領又捏緊的動作本能地出賣了她。我蹲在她的輪椅旁,我捧著她的雙手貼在了我的臉上。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像是要回避我一樣。在我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她嫌棄的臨界點,她又不好意思的解釋道:「我手上有滯留針和住院的紙環,怕嚇著別人。」
我順勢擠進她的懷里,將頭埋在她的胸口,「你冷不冷?」我的問題在她的胸腔里回蕩開,感覺那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或者說是一個電影院,在開映前黑黢黢的空間里,我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光源,但隔壁房間正在上映的電影傳來了轟隆隆的悶響,震動著她的心壁。
她沒有說話,剛才那一輪煙花之後,已經很久沒人再放過煙花,她又陷入了到了剛才的抑郁之中。
「如果我離開了,你千萬不要難過。」她的聲音從空洞的心壁傳來,我已經對這個問題有些厭煩,轉念一想,這句話跟我的「你冷不冷」一樣,只是在重復一種擔心和期盼罷了。我頂著她的胸腔搖了搖頭,聽到了她胸腔里似乎升起了一股力量,「砰!」一朵煙花在我身後炸開,像是她的心也跟著跳動了一下——我知道了,為什麽我會覺得她的胸腔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因為我聽不見她的心跳——大概是周圍太吵了。
「哇!是綠色的,像是阿莫西林!」
「什麽?」我從她的懷里抽回了腦袋,疑惑地看著她。
「我忘記給你說了,我在醫院輸液的時候,總覺得每一種藥水是某種顏色,比如阿莫西林是綠色的……」又是一個煙花上升、炸裂,「紅色是腎上腺素。」她癡癡地看著天空,直到煙花的顏色在她的瞳孔里消散開來。
我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因為我沒辦法把那些氣味難為的液體跟顏色聯想起來。又是一輪新的煙火,應該是剛來了一群才到沙灘上放煙火的人,讓這里稍微冷卻的氣氛又回到了剛才的熱鬧。
「哇,是藍紫色的煙花誒!」她很興奮,差點從輪椅上站起來,我回頭看著天空的煙火,反問著:「那藍色的煙花是什麽藥呢?」
「不對!是藍紫色,藍紫色是利巴韋林、藍色是青黴素。」
「用來幹什麽的?」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被輸入進靜脈的時候有各種各樣的顏色。」
這一輪的煙花持續了很久,我從她漸漸回溫的手掌里感覺到了她的興奮,而我從她的眼眸里看著那些煙花的炸裂、消散,然後在她的眼角留下各種可以讀取的微表情,微微向上浮動,是她在高興;而微微下沈掉落,是她在驚訝。
一連串密密麻麻的煙花在天空炸開,她的眼睛被煙花灌註回了有神和溫柔。「哇,是黃色的,是更昔洛韋的顏色!」我在握住她手掌之前,又想脫口而出那個已經問了不止十遍的問題,但她的手心的溫度幫她回答了我問了也不會有結果的問題。
「我出院以後,你帶我去放煙花吧!」她大聲地對我喊著,然後又指著我身後的煙花,這次是綠色的,我知道,是阿莫西林的顏色。
「好啊,你想去哪里放煙花?」我蹲下身子,再次把頭埋進她的胸口。聽到了她胸腔里怦怦的心跳聲,像是煙花炸裂時的鼓點。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撫摸著我的頭,我聽到手指和頭皮上剛長出的毛寸之間發出的那種讓人舒麻的摩擦聲——像是劃燃火柴的瞬間,然後點燃了我為她在海灘上準備的煙火,她那時候已經大病初愈,可以不用輪椅,穿著長裙在我的身後緊緊地捂住耳朵,我故意試探著點燃下一枚煙火,讓她嚇得又更緊地捂住了耳朵——就來這里吧,就是此時此刻我偷偷帶來她看煙火的海灘。
「要不就來這里?」我把頭從她的懷里抽出,看著她。沒有了煙火在她的眼眸中炸開,她又變得無神起來。周圍的煙火消散了,又歸於了平靜,等著下一輪財大氣粗的人會點燃他們手里用來炫耀或是證明的煙花。
「我就是說說而已,說不定我都等不到那時候吧。」她突然很冷漠地回答著,我本能地握住她的手,冰冷得跟此時此刻剛放完一輪煙火的空氣一樣,開始慢慢凝結。我本來又想問題那個問題,但她的這句陳述也讓我感覺到了一絲冷意。
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接下去的話,又把頭埋會了她的懷里,那個黑黢黢的空洞又出現了,甚至沒有心跳聲在里面回蕩。
「我們回去吧,我不想看了,沒人再放煙花了。」她的聲音在空洞之中傳開,灌入我的耳蝸。隨後時一聲微弱的心跳,然後一朵煙花在遠處的海灘上炸開。又是一聲心跳、一朵煙花——她的心跳很微弱,跟她在病歷上所呈現的一樣:微弱、無力、甚至沒有規律可言。
我的身後又開始了煙火表演,「砰!」煙花炸裂,我被嚇得從她的懷里彈開。因為我在努力尋找她心跳規律的時候,她的心跳突然跟著身後的煙花一起炸裂。我看著她,在她癡癡的眼眸中看到了煙花驅散了她剛才的無神。
我把頭靠回她的胸口,又感覺到了一陣心跳的起伏,然後是身後的煙花炸裂。
「我好喜歡那個密密麻麻的小煙花,到時候你帶我去放那個吧!」她指著遠處正在劈啪作響的白色的煙花,一連串白色的光點在覆蓋她棕色的眼眸。
「那個煙花是什麽?」我意識到我問了一個「錯誤」的問題。
「那個嗎,黃白色的,是另一種消炎藥,諾氟沙星。」她回答了我這個「錯誤」的問題。
我聽著她的心跳也跟看煙火的她一樣,癡癡地享受著,仿佛是那個黑黢黢的黑洞里在上演另一場絢爛的煙火表演。
很快,這一輪的煙花又結束了,她又回到了那個冷漠冰冷的模樣。「你繼續看吧,我自己回去了,我覺得好冷。」——沒錯,我知道問題了!我此時此刻根本無法從她的胸腔里聽到心跳聲,她又回到了那個無神的狀態。
「你等等我。」我站起身子,腿有些麻木,我先是一瘸一拐地走到站在不遠處的情侶身邊,我掏出兜里所有的錢,抓在手里遞給他們——兩個情侶擺擺手扭頭就走——操,他們把我當成一瘸一拐的乞丐了吧。
我又找到第二對情侶,先開口說道:「我能不能花錢讓你們幫我去放點煙花?」
「神經病?」
第三對情侶,這是我能逃逸她最遠的距離,她像一個充滿引力的巨大行星,「我能不能花錢讓你們幫我去放放煙花?」
「啊,不好意思,我不敢放煙花。」
我被扯回了引力的中心:「我們回去吧,我不想看了,沒人再放煙花了。」
「你等等,有的有的,會有的……」我自言自語,準備再次逃離那顆行星的引力。
這時。路過了一群穿著白衣服的年輕人,他們明顯是想要往煙火中心擠去的,我攔下了他們。還是我先開口:「我不方便去放煙花,」我示意了了腿邊的輪椅和那個沒有了生氣的女人,繼續解釋道:「我能不能花錢讓你們幫我放放煙花,去那個中心。」我正在指沙灘方向時,這幾個小年輕已經從我手上接過了錢:「好啊好啊,你要放多少?」
「錢都給你們!錢都給你們!能放多少放多少!」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塞給了他們,看他們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們走吧……」她的聲音越來越冷漠和虛弱,作勢要自己推著輪椅離開,但是她整個身體脫力在了輪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了粗氣。
「你等等,你等等,我讓他們去放煙花了!」我把她扶正,又整個人埋進了她的胸口——她明明喘得這麽厲害,那個正在拼命起伏的黑色房間仍然空洞洞的,似乎現在還有了一種可以被視覺化的寒冷,在黑色的房間四壁凝結開來。我看不到它,但是她的手已經是被入侵的部分,在內壁上占滿了冰冷的冰霜。
「砰!」一顆煙花炸開,我感覺到她的手指被擠進了一點點溫度,然後又瞬間消失——「砰!」是阿莫西林的顏色,他們在她的指紋裂隙中遊動起來,順著紋理變成了一個一個漩渦,將我的手指卷入其中,和她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砰!」是利巴韋林的顏色,像是粘稠的快幹膠,當人們用它剛把物體貼上的時候,它非常的滑膩和不牢靠,讓人不得不懷疑它倒不是真的的膠水,再等你想要繼續懷疑的時候,它已經將我跟她的手指粘合在了一起——「砰!」是一個巨大的紅色煙火,她的臉都變成了紅色,她笑了笑,示意我看這個巨大的紅色煙花,像是從我尾椎骨升起的一枚煙花,通過了我所有的脊柱骨節,然後在我的頭頂炸開。那些滾燙的紅色顆粒,又灌進我的神經和血管,在一瞬間延展到我身體的每一個末梢……
大概是要到新年的零點,煙花開始此起彼伏地升起、炸裂,她緊緊地捏著我的手,我覺得她很粘黏——不對,利巴韋林只應該是幻覺才對——她的手心開始出汗,但我舍不得放手,這里的氣氛到達了最後的高潮,因為所有人都在等著那個最大的煙花在空中炸裂。
說罷,意味著最後的那個會在零點炸開的綠色煙花發出持續的嘶鳴升空,我也忍不住擡頭望著那顆不知何會被炸開的煙火直線而上。它還在上升著、油價越來越高,讓人不得不期待它會炸出多大的多麽絢麗的煙火。她緊緊地捏著我的手,像是那個煙火的壓力臨界。
它還在直線上升,沒人再發出驚呼,都屏住了呼吸,萬眾矚目它的表演。我害怕錯過那個最終的絢爛,但又忍不住想要問她那個問過了幾十遍的無聊問題。
我還是沒忍住,脖子也仰得有些生疼,我側過臉問道:「冷不冷?」
我才意識到,這里黑黢黢的沙灘根本沒有任何人,那句話無意義的問題在空洞中沒能反饋回來,沒有回音、沒有溫度,包括本應該坐在我旁邊的那個人給我手心傳來的溫度。
我回頭看著那根綠色的直線,它還在持續上升,「去你媽的!那顆煙花還他媽沒有炸開!」
「女士,我們要為他拆掉身上的設備了。」醫生詢問著那個正在發呆的女人,宣告死亡不過是5分鐘前的事,她覺得自己已經在這里等了一個世紀。她也不知道她在等什麽, 等他活過來?還是等他回答那個「最後一顆煙花是什麽樣子」的問題?
她看著窗外發呆,耳邊是心率儀上那條綠色直線發出的嘶鳴聲,她看著天際線的黑暗,在那里用想象替他模擬了最後那顆最大的煙花會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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