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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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姓練,單名習。第一次認識她的朋友都會好奇父母給她取這個直白的名字,到底想要她「練習」什麽。當然,她並沒有多少朋友,一些人只停留在對她名字意義的好奇,更多的是對她職業的獵奇罷了。
她是個遺容妝化師,就是「給屍體化妝的」。她一般都是用這樣簡短的句子給別人解釋這個職業,一些獵奇的人會繼續深挖,在聽到她解釋還要縫合破碎的屍體、將內臟按序塞回死者的身體內、如何給巨人觀放屍水讓身體回到正常形態的時候,他們也都離得遠遠的了。
練習沒有多少話,或許是她長期在停屍房里工作時導致的。因為每一具屍體,都是用最簡短的關鍵詞,與她有了最純粹的相識:他是誰、性別、年齡以及死於什麽。她的同事都知道她有一個不自覺的「毛病」——她很愛嘆息,不自覺地長長地舒一口氣——之所以說是「毛病」,你想想當一聲沈重的嘆息從停屍房傳出的時候,得是多麽驚悚的事情。
嘆息有一個微妙的刻度,是與死者的年紀有關的。如果是一具老人的屍體,他們呈現的都是死亡最後的模樣:幹癟、凹陷、瘦骨如柴。每一次遇到那些吊牌寫著那些「不應該在這個年紀死去」的年齡,她都會深吸一口氣拉開屍袋的拉鏈。年輕的屍體,就是生命戛然而止時的狀態,她總覺得那些失去了血色緊閉的嘴唇想要說些什麽,所以她會再次深呼吸,用一個長長的嘆息,代替他們說出那些還未說出的話。
除了嘆息,練習還有一個沒敢告訴別人的秘密——當然,這件事在同事之間是公然的秘密,只是每個人都不願意戳破這層紙——在整理死者遺容的時候,練習在觸碰到死者的第二節脊柱樞椎的時候,總是會在腦海里閃現過不屬於自己任何一段記憶的畫面。她其實知道這些畫面的答案應該去詢問誰——在死者家屬跟著整理完遺容的屍體前去焚化爐之前,她可以問及這個畫面是關於死者的哪一段記憶——但是她從來沒去這樣做,因為她「害怕」,害怕這個能力原來是真實存在的,以至於會對這份工作產生不必要的恐懼。
這個「能力」並不是她想用的,所以她都會盡量避免自己觸摸到死者的樞椎——但是有一天,是她第一次想要主動用這個方式去了解一個「人」。
那一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緩慢地平靜地釋放著這股已經在心底翻騰起來的情緒,像是生怕打擾到面前的那具屍體一樣。那是一個女性屍體,年紀跟自己一模一樣,她只是被用了「一氧化碳中毒」這樣簡單的字眼總結一生。
這個職業最忌諱的就是與「他們」對話,練習在默默地為她上妝之後,滿腦子想到的都是這個跟自己同齡的女孩到底經歷過怎樣的人生。她看了看屍袋旁邊放著的遺物,是從她身上被整理下來的東西,在整齊疊放的衣服上面,有一串項鏈。那串項鏈練習也擁有過——大概是為情所困吧,練習淺淺了嘆了口氣。這不是她能想象到的「結局」,因為她的特殊職業,成年後她全身心投入的戀愛只有一次,在知道她的職業之後,那個人就帶著另一半項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那會兒還天真,對這段感情耿耿於懷的她,能想到最惡劣的「報復」,就是如果遇到了前男友的屍體,一定要給他畫得很醜。
此刻,看著眼前這個同齡的女孩,她實在沒辦法用自己的人生經驗去「安慰」她,只能為她上了最後一個漂亮的妝。在慢慢拉回裹屍袋的拉鏈時,她用另一個「問題」填補了這段靜止的時間——「如果我在這個年紀死去,我會因為什麽?」
練習整天都在面對死亡,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如何死去。 她只能把「一氧化碳中毒」、那個一半的情侶項鏈、還有她的年紀串聯起來——大概是一個為情自殺的女孩。練習覺得很可惜,在她看來這是最不值得的。在要拉上面部的拉鏈時,她做了那個習慣性的動作,輕輕撫摸死者的臉頰。這是練習在每完成一具屍體的遺容妝化後會做的告別動作——她覺得這是一個「句號」,意味著這些被妝化之後的人,值得帶著最美的樣子徹底告別這個世界。 當這個女孩被輕輕撫摸臉頰的時候,眼角竟然滲出了一點「眼淚」——這並不是什麽大事,處理過這麽多屍體,這些事情都能找到最冷漠的「科學解釋」。不過今天不同,那個女孩滑落的眼淚,讓練習賦予了更多的意義。她的腦子里又出現了剛才那個不想繼續下去的話題:如果我在這個年紀死去,我會因為什麽?
想著,她把手繞進了女孩的後脖頸,找到了樞椎——這是練習當下唯一的解決方案,她非常冷靜地拆解了自己的問題來源,是這個女孩的未知的死亡原因喚醒了練習對自己死亡的疑問。她得弄清楚這個問題,好讓自己不用帶著這個奇怪的問題繼續一整天的工作。
和以前一樣,畫面是一瞬間出現在腦子里的,非常的雜亂,然後漸漸重疊。像是板刷工藝,一層一層的蒙上一個主色調的場景,當這些顏色疊加之後才會形成一個完整的畫面。女孩的樞椎傳遞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場景,就是一場葬禮——練習以為那是女孩自己的。但並不是,當板刷刷到最後幾層時,她看到了女孩站在葬禮的最外圍,她像是躲在一棵樹的背後,雙手合十看著這場只在用黑色一層層疊加的葬禮畫面。最後,女孩舉起了手里的東西,像是一串項鏈,朝著葬禮的方向吃力地扔了出去——最後一下的板刷,讓整個畫面還未被填滿的白色部分都成了黑色——她的故事講完了。練習抽回了自己的手,看著遺物袋的那串項鏈,她更不明白這一切的含義。她有些後悔,早知道不應該去探尋那個所謂的答案。
女孩的屍體被送走,她想緩緩,和以前處理到那些需要自己長長嘆一口氣的屍體一樣。她走出停屍間,在墻根點燃了一根煙抽了起來。不遠處,一個年輕的女人抓住另一個中年女人的手臂糾纏著,像是要阻止那個中年女人往焚化爐方向去。練習癟了癟嘴,不想讓人看出她幻想著是那個年輕女人在阻止中年女人去「火化」自己。
突然,那個中年女人咆哮道,讓練習也被嚇到——「你能不能放過我女兒!要不是你妹妹,我的女兒也不會死!」
那個年輕的女孩對這句話並沒有太直白的反饋,倒是練習覺得這句話值得玩味一番,她又點了一根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
「阿姨!我只是想讓她們兩個能完成最後的遺願!」年輕女孩帶著哭腔喊著,她掏出了一串項鏈——練習快速地抽出了,還沒有通過「職業病」給主動遺忘的記憶——那個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的項鏈,難道是剛才那個遺物袋里的另一半?
「你滾開!我女兒要火化了!你別再來煩我了!」中年女人扇開了女孩手里的項鏈,它在女孩手里繞了好幾圈,像是給這段爭吵畫上句號。練習本能地看了看手表——沒錯,是那個女孩即將要被火化的時間。
「阿姨,我求求你,請給我一點籽藝的骨灰,我想讓她能和我妹妹葬在一起!」果然,他們在談論的,就是那個叫籽藝的女孩——練習不太會去記住死者的名字,因為沒必要,否則這會增加「遺忘」的難度。
聽到這句話,中年女人背對著離開的身影停了下來,她的肩膀顫抖著,像是在蓄力一樣,然後立馬一個回身給了那個年輕女孩重重的一耳光:「都是你妹妹害死我女兒,都是你妹妹害死她的!」說罷,中年女人開始嚎哭——這樣的橋段在火葬場上演過太多了,所以這里的工作人員並不會阻止——他們頂多會說「死者正看著大家,也不希望你們鬧成這樣」。
女孩跪在了中年女人的前面,也回應著女人崩潰的情緒:「他們都已經沒了,我只是想讓他們能在那邊過得更幸福!」她又舉起了手里的項鏈,想要遞給對方。
中年女人又給了女孩一耳光,然後順勢奪過她手里的項鏈,嘴里念叨:「我女兒不是同性戀,我女兒不是同性戀,我女兒不是同性戀,你給我滾!」然後,她扔出了手里的項鏈,剛好落到了練習的前面——沒錯,是那個情侶項鏈的另一半。練習遲疑了很久,還是撿起了那串項鏈。再起身的時候,女孩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嚇得練習趕緊滅掉了指間的第三根煙。
「姐姐,能給我一支煙嗎?」那個女孩問道,聲音很冷靜,不太像是剛才那個歇斯底里的模樣。
她們倆在樹下又各自點了一根煙,沈默了很久。
「給。」練習把手里的項鏈遞給對方,女孩看著那個項鏈擺了擺手,似乎不太想要接過它。這讓練習停在半空的手不知所措地僵持到有些發抖,她只能收回自己的手,繼續無聲地抽煙。
「對不起,我們在這里大吵大鬧。」女孩打破了沈默。
「沒關系……」練習把「我們在這里見過太多」給咽了回去。
「你是這兒的工作人員嗎?」女孩看著練習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對。」
「嗯?你就叫練習?」女孩湊近看了眼。
「啊,對。」
「好特別的名字,」女孩吐了一口煙,停頓了一下,繼續後半句:「是不是名字奇怪的人都會做這一行啊?」
練習皺了皺眉,未置可否,在腦子里快速搜尋了自己同事的名字,甚至覺得這句話好像挺有道理。
女孩左手摁著自己的太陽穴,右手舉到練習前面,練習把攥在手里的項鏈準備遞給她時。女孩搖搖頭說:「再給我一支煙,謝謝。」
又是一陣沈默。練習實在找不到還回項鏈的時機。只能等著對方一口一口地吐出煙雲。「我妹妹跟那人的女兒自殺了,你剛才有聽到嗎?」練習不知道該不該回應,沈默了一會。女孩又兀自地說著——她此時此刻根本不需要練習對她的提問作出回答:「她倆是同性戀。」
練習沒辦法從自己枯燥的人生經歷中搜索與這個關鍵詞相關的信息,所以只能等她繼續。
「她媽媽,剛才那個女的,」一口煙作為停頓:「知道她倆的關系,逼著她們分開,還鬧上我家來。最後,她倆才自殺了。」
練習有些暈眩,她不明白這個女孩怎麽能如此淡漠地在這里結尾,用「自殺」結束了兩個女孩的人生。
「媽的,警察都說了,是她倆自殺,這個老女人還整天上門來搗亂。」
「葬禮……?」練習淺淺地說了一句,女孩擡頭看了看練習,並沒有覺得很驚訝,回應到:「對,我妹妹葬禮上,這個老女人來鬧得天翻地覆。要不是她阻止自己的女兒,她倆會自殺嗎?也不想想是不是自己害死的!」
「那今天……?」練習舉起手指在空中小心翼翼地朝著焚化爐方向戳了戳。
「她女兒是過幾天才死的。」練習覺得那個女孩對每一個「死」字都說得如此的淡漠。
女孩狠狠地踩滅了煙頭,突然換了個口氣問練習:「姐姐,咱兒這有懂配陰婚的師傅嗎?」
「啊?」練習還沒能從女孩剛才講述的,那一大段以死作為結尾的故事里抽離出來,女孩以為她沒聽懂,又補充了一句:
「就是給死人配婚的,火葬場應該有懂這個的吧?」女孩靠近練習,降低了音調。「算了,我還得先想辦法弄到那個女的骨灰才行。」她又退了回去,自言自語道:「我得把那個女的給配個老東西,讓她別下去了還纏著我妹妹,一家的瘋女人!」
說罷,她就轉身要走。「那個,項鏈。」練習舉起了在手里已經攥出汗的項鏈。
「送給你了,你處理吧。」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練習看著手里的項鏈發呆,試圖把關於那個女孩的故事從自己腦子里忘掉,但她失敗了——不過她還有一個常用的方法,去為下一具屍體化妝。她在身邊的花臺里用手挖了一個土坑,把那個項鏈埋了進去。然後擡頭看了眼焚化爐的方向,朝著花臺淺淺地鞠了一躬。
練習對著那個小土包自言自語了一句:「拿骨灰配不了陰婚,得要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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